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阶级、性别与文化表演

戴錦華

阶级、性别的吊诡
20 世纪 90 年代的中国,在社会体制转型及对全球资本主义进程愈加深刻的
介入过程中,开始经历着急剧的阶级分化过程;在这一过程中,女性无疑被选
定为一个承受牺牲的社会群体。这不仅是在文化脉络上延伸着始自 80 年代的“
重写”女性的社会文化进程:重写定义、规范并在社会重构中再度定位女性的社
会地位与身份;而且成为解决、至少是转移社会危机与社会矛盾的方式之一。
一如笔者所反复强调的,尽管在今日中国的文化视野之中,中国社会主义
的或曰毛泽东时代的历史似已遥远而陌生,但当下中国所发生着的一切却无一
不以种种繁复、甚或怪诞的方式连结着、或纠结于毛泽东时代的历史遗产与债务。
而对于中国所经历的“改革开放”、不如明确称之为再度资本主义化的进程说来,
其中分外引人注目的阶级与性别的重构,则以更加复杂诡异的方式显现着这一
现实与特定历史遗产和债务的纠缠。
因此,90 年代至今的中国社会文化中,存在着一种极为吊诡的情境:紧密
纠缠在一起的阶级与性别的重写与重构现实,却作为社会问题与文化表述,成
为彼此遮蔽与潜抑的命题。似乎讨论性别,便意味着一份超然于其它社会社会问
题、尤其是阶级现实的社会立场的成立,因而无从直面女性、尤其是下层妇女在
这一社会转型过程中所身历的苦难;尤其是当某种“舶来”的性别反抗图景获
得了一份有效的中国对应物的时候,某种女性生存及其反抗便似乎成了女性问
题的全部;女性或女性主义的表达却不期然地成了女性社会生存的某种遮蔽物。
诸如 90 年代,当一种特定的女性书写和针对特定的女性书写的文学批评,成为
文化风景线上一道可辨识的景观之时,对一份“我—我的自我—我的怪物—我
的身体”式的女性抗衡式书写的激赏或辩护,便可能不期然间遮蔽了女性、和女
性身体在 90 年代中国所遭遇到远为繁复或更痛切的事实。当我们为“女性的身
体写作”——对女性的身体体验、欲望与性经验的表达而申辩的时候,我们是否
可以同时面对 1993 年深圳某玩具厂大火,在锁死的铁门背后,那些被烧成焦炭
和女工的尸体,或永远致残、而带着微乎其微的赔偿而被遣还家乡的打工妹?当
我们为某种关于女性身体的自我裸露的表达所引起的男权社会的狂怒和狙击而
奋起的时候,我们如何处理关于女性的文化、社会景观的其它段落:诸如铺天盖
地的、以“做女人‘挺’好”或“不能让男人一手把握”的丰乳霜广告,或大量
的“扫黄”行动报导所侧面揭示,从事全裸或半裸或日式/跪式服务的动工妹的
身体体验?在主动/被动、看/被看的女性主义批判逻辑背后,我们如何处理以金
钱官冕加固男权的资本主义逻辑?而对于后者,又是否仅仅是在阶级的命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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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可能得到有效的阐释与批判?事实上,在“我的身体、我的自我”的表达近旁,
是女性书写所展示的别一场景:将自己的身体、尤其当它是“处女的身体”,作
为唯一的“资本”,以便“掘特区的第一桶金”,无疑显现出一种男权文化逻
辑所拒绝面对的女性主体性逻辑;但对这主体的发现,是否便意味着问题的终
结或结论?
事实上,这是在两个不同而相关的层面上发生的文化现实。首先,这是尽管
繁复多元、但仍然自上而下的官方意识形态与大众文化的有效构造,性别作为某
种少数人或次要问题的指称,被自觉或不自觉地用作对日渐尖锐的阶级现实的
有效转移。一旦资本主义化进程、将社会危机转嫁于女性群体的现实变得的过分
凸现,成为无法回避的社会问题之时,官方意识形态与大众文化则会在女性问
题或话题的阶级转移中,将其演化为某种特定的社会性别角色、性别分工问题的
讨论。几乎是昭然若揭地,不仅社会“失业冲击波”显影为所谓下岗女工的问题;
而关于下岗女工的讨论,却成了“再就业明星”、“女老板创业”的奇迹式故事;
更为有趣的,是被剥夺了工作权力的下岗女工的问题,被悄然替换为“全职太
太”或“专职母亲”的议论。而在幸福的全职太太的故事里,出现的却一律是白
领丽人或郊区别墅主妇。正象一则十分大众化的洗衣粉广告,十分例外地出现了
一个女孩子作为叙述者的画外音:“妈妈近来总是不快乐”,画面上出现的一
个神色黯然、步履沉重的年轻女性,疲惫地注视着墙壁上招工的小广告。待到她
回到家中的时候,则是洗净折好的衣衫放在一边,女孩子疲倦地睡在沙发上,
母亲热泪盈眶地拥抱着孩子。推出洗衣粉品牌。尽管这是第一次,下岗女工的形
象和问题出现在商品广告中——这无疑暗示着类似问题的广泛与深刻,但整个
画面表象:家庭空间,母与女的造型形象都并无例外地盈溢着似乎为广告文化
所必须的“中产阶级”的味道。于是,它便远离了这一现实问题所携带的生存、
贫困与阶级命题,而呈现为个人与家庭的某种暂时的困厄。事实上,在所谓世纪
之交,与这一洗衣粉广告同时,大量的、不无苦情戏意味的电视肥皂剧中的女主
人公的下岗遭遇,都具有相近的表达与表象形式:女主人公年轻、漂亮,有着良
好的教育背景与专业能力,因而毫无疑问地成为对现实中的下岗女工:同时遭
受着性别、年龄、教育程度的多重重压与歧视的中老年女性现实遭遇的有效遮蔽。
与此相反,当官方主旋律试图运用关于工人阶级主人公的经典社会主义话语,
再度尝试动员并于遮蔽中整合社会的时候,工人阶级便再度被赋予男性的群体
形象。
其次,在另一层面上,阶级、性别命题,作为在 90 年代开始浮现的关注社
会平等整一命题的批判知识分子关注、言说对象,同时面临着相互借重间的彼此
遮蔽。姑且搁置此间广泛存在的男性知识分子、既使是作为新左翼的、批判知识分
子,同样轻视或忽略性别命题在当下中国社会的复杂呈现与严酷现实,而更关
注阶级的普遍命题;搁置女性主义者的理论与批判资源所明显携带的欧洲中产
阶级文化意味,因而她们所关注的性别的话题,事实上所能涵盖的女性生存现
实与社会问题自身,便相当有限;仅就阶级、性别的命题与话语而言,两者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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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互借重与遮蔽,显影着别一种深刻的理论与话语的误区和矛盾:尽管在笔者
看来,阶级的分化与性别秩序的重建,同样是 90 年代中国社会至为突出且残酷
的现实;而且彼此如此深刻而复杂地相互缠绕在一起,难于剥离;但当我们将
这主流的现实转换为一种批判的话语,将我们的目光和语词投向渐次边缘之中
的下层民众与女性群体;我们却不能不遭遇到一种理论与话语的困厄:现有的、
关于阶级或性别的话语自身,都多少带有其历史语源中的强势与国度整合性的
特征,它们因之可能在实际运用中,构成一种始料不及的、并非彼此凸现,而是
相互遮蔽的效果。当我们重新提请马克思主义的理论资源,重新将视域投向对下
层社会的剥夺及渐次成为不可见的下层民众的苦难;我们便可能在以阶级的名
义所实践的新的社会描述与整合间,抹去了这一过程对其牺牲者选择中的性别
元素;便可能忽略了性别秩序的重建所具有的阶级现实合法化的意识形态实践
意味。
相反,当我们尝试以性别的名义,揭示进步之名下,女性群体所经历的急
剧倒退的生存及文化现实,我们间或遮蔽或忽略了此间几乎可以说天壤之别的
阶级现实。以性别或曰女性的名义,我们间或可以凸现并整合起特区林立的“二
奶楼”、蒸蒸日上的色情服务业及她们对地方财政的“贡献”、下岗女工与全职
太太、白领丽人的奋斗与外来妹的血泪,女企业家的绝对隐私与农村妇女的遭拐
卖的经历;但这整合常常因阶级视域的缺席,而显露出某种轻飘与虚假。当我们
抗议女工下岗所造成的国有的大中型企业间女工比例的急剧下降之时,我们是
否可以同时顾及在大量合资与外资独资企业所吞吐的来自乡村的女工和童工?
更为经常的是,当《私人生活》、或《激情的碎片》、或《一个人的战争》等文本的 出
现,援引并印证着女性主义的理论,并的确踏到了男权文化的疼脚,我们是否
在支持与肯定中,有意无意地默许了八九十年代的女性文化间都市、准中产阶级、
知识女性充当着女性群体绝对的、如果不说是唯一的主体?当我们欢呼七八十年
代之交,女性,作为一个社会性别群体,终于突破阶级论的压抑,再度“浮出
历史地表”,我们是否意识到,与此同时,下层劳动女性的生存、经验与现实却
因此而渐次沉入深水?换一例,当代表着“七十年代”的卫慧及其《上海宝贝》,
以另类或女性主义的名义,尽情宣泄着物欲,中产阶级想象与西方膜拜,当世
纪之交,女性的“身体写作”,在写作的女性身体、欲望的展露的同时,表现为
超市中的行为艺术:女作家出售印有自己照片的男性内裤,表现为签名售书仪
式上的:“看看‘上海宝贝’漂亮的乳房吧!’的狂放,表达为对亨利·米勒
的巴黎的想象与崇拜,表达为遭遇党卫军式的受虐愿望,表达为浴缸或酒吧间
“伤花怒放”的有闲女性,一个女性主义者该如何面对和发言?事实上,尽管
2000 年,卫慧(包括棉棉),不仅成为颇为暗淡的图书市场上的第一流行,媒
体的热烈炒做的对象、青少年文化的显影,最为时尚的网络文化中的热点,以及
关于女性和女性主义的热门话题,但几乎所有女性主义者或“女性文学”的评
论者都保持着谨慎的沉默。如果说,那是因为卫慧(棉棉?)事实上构成了一种
不无怪诞的流行趋势,而与“女性文学”、女性书写或女性主义无大涉,那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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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却是否可以因此而忽略了呈现在网上的论争:所谓“都是美女惹的祸”,
引起的极端复杂、但依旧真实的两性对垒,以及男权话语的滚滚黑水?是否可以
忽略《上海宝贝》终于遭到命令禁止——要求出版社封存该书,毁掉版型,并因
此而责令该出版社“无限期停业检查”;此间尽管毫无疑问,包含着微妙的现
实政治的因素,却当然地包含着男权文化的震怒效果。但尽管有着禁令和此后的
“严打”之说,却不仅使卫慧的其它作品大卖,《上海宝贝》的网络版安然无恙,
并且点击律骤升,而且因引发“禁书情结”而无法阻止《上海宝贝》的盗版书泛
滥,形形色色的诸如《小城宝贝》一类的仿作流行?这一文化状态中的另一有趣
的点,是当又一组齐名女作家:棉棉卫慧出现,引发媒体炒做,但尽管做摇滚
人装束、也的确身为摇滚人的棉棉常常与卫慧“同台”“闪亮登场”,但在时尚、
女性、“身体写作”等等话题中,淹没了棉棉作品的另一重、也许是更真切的意
义:作为曾为“问题少女”、摇滚青年、两度戒毒的吸毒者、沦落底层(或曰沦落
风尘)的生活经验,显影了 90 年代中国社会中一个不可见的面向。用德国人的
说法,便是“中国底层社会的肮脏生活的活的见证”。她不仅显影着“听了崔健
的摇滚而离家出走的一代”所享有的无名的都市青少年文化,而且第一次在时
尚和女性写作中,让我们多少目击底层社会。但在沸沸扬扬的炒做、混乱不堪的
论争中,对“十八岁的面孔,八十岁的生殖器”之类的字样的反复引证,却完
全淹没了这间或重要的阶级与性别体验的结合部。在继发的、令男性主体的传媒
和网络均大为兴奋的棉棉、卫慧的互讦中,棉棉的指斥:你根本不是上海人(你
只是个来自小城的女冒险家?)和卫慧的回敬:你没有任何体面的学历。传统媒
体和网络对女性间的敌意憎恶表露的兴奋,同样完全淹没了此间显露出的另一
个重要的面向:今日中国的阶级冲突常常表现或曰被转移为地域冲突;在这种
意义上,显然不是《上海宝贝》而是《象卫慧一样疯狂》是后者的代表作。在《疯狂》
一篇中,我们读到的与其说是“疯狂“,不如说一个在 90 年代中国文化中颇具
症侯性的“外省青年”形象的女性版,一个略有不同的个人奋斗与“淘金”故
事。两人在媒体公然表达的偏见,以某种方式显露了一个历史与现实的脉络:毛
泽东时代严格的户籍制度,首先划定了城乡间几乎不可逾越的界限,而且使中
心城市和边缘城市与中小城市间的等级分明;大学招生制度,便作为新科举,
成为唯一一种跨越这些社会栅栏的方式与可能。当体制转轨或曰资本主义化的过
程发生,不仅原有社会主义体制内的身份,在某些行业中迅速成为一份无形资
本,而且中心城市的合法户籍,也成为一份晋升如高阶级的资产。如果说,卫慧
的学历骄傲与“复旦情结”,表达了新社会结构中,文化作为象征资本的意义,
它也是加入改换“出身”、介入新的“高”阶级的进身阶;那么,棉棉的回敬则
充满了地域/阶级的傲慢。但是,在性、性别的热烈的文化表演中,类似社会症侯
性的因素便成为在场的缺席表达。
在 1990 年代——至今的中国文化表象结构中,一个极为吊诡的现象,表现
为:似乎就政治正确性(PC)的要求而言,阶级与性别表达的正确完全不可兼
得。具有鲜明的阶级意识、立场与社会抗议色彩的表达,似乎一定携带着相当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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刻、公然、尽管可能不自觉的性别歧视,至少是偏见;而女性的反抗、性别意识的
深刻自觉与觉醒,却似乎仅限于城市中产的知识女性的生存。相反在大众文化的
建构中,阶级与性别话语的彼此合谋与相互借重,却远比社会批评话语来得自
如且丰富。后者所完成的,刚好是对下层阶级与女性的双重、乃至多重的压抑和
牺牲。一个十分切近的例子,是 2000 年 4 月,一幕名曰《切·格瓦拉》的小剧场
戏剧,在北京引起了不大不小的文化震动和思想冲撞。从某种意义上说,该剧几
乎可以说是“改革开放”二十年第一次出现并非官方的、甚至可以说与官方意愿
谬之千里的“革命戏剧”。该剧不仅以切·格瓦拉的名义再度重提“革命”,而
且以极端鲜明强烈(同时也是粗糙、简单)的方式再谈今日中国富人与穷人的对
立,分配的不公,以及这些社会的不平等、非公正的因素何以如此的公然堂皇。
姑且将戏剧艺术或历史反思等因素搁置一旁,这出小剧场戏剧几乎可以被视为
今日难得一见的、在阶级意识与现实抗议的层面政治正确的作品。但同样昭然若
揭的,是作品无疑在以革命的名义、阶级的名义、切·格瓦拉的名义发言的时候,
表现出充满偏见与歧视的性别潜意识;它甚至是戏剧的表象构成的基本元素:
整个舞台上,不仅是切·格瓦拉的著名肖像在舞台后的天幕上俯瞰剧场,而且
大论战式的剧作结构中,正方、革命者由三个男性演员出演,而反方、统治者、既
得利益集团则有四个女性演员装扮。于是,压迫与反抗、反革命与革命,社会偏
见与社会正义,便具象地演化为舞台上的女性与男性形象间的冲突和对垒。尽管,
显而易见,所谓反方的造型、行为与文化逻辑,具有不容置疑的男性主流文化特
征。这种潜在的性别表达不仅于此。不仅说明书上,在切·格瓦拉的名字下面印
有:“”,而且女性主义明确地成为剧中遭到嘲弄、如果不是是抨击的无聊时尚。
它在反方的台词中表达为:“我看准是他妈穷疯了!穷不怕,咱可以玩股票,
玩期货,玩楼花,玩网络呀!咱可以玩女权主义,女性主义,女人主义,女的
主义呀!咱可以玩后现代主义,前现代主义,前后现代主义,后前现代主义呀!
再不行,咱还可以玩摇滚,玩实验,玩先锋,玩流氓文学,脱的光光溜溜在外
国友人面前玩裸奔呀!天下的花活千千万,玩什么不好偏得玩革命呀!!”必
须指出的是,在 90 年代中国精英或大众文化的风景线上,类似在阶级表述上的
姿态与立场,事实上凤毛麟角;但同样的性别的重写与歧视却俯仰皆是,歇斯
底里、不可理喻的女人与深明大义、忍辱负重的女人,成为 90 年代女性形象序列
的两极。但在女性的或非女性的书写之中,我们也可以发现大量的具有自觉的女
性意识和反抗意识的作品,但几乎可以断言,它们全部以城市、中产或准中产的、
知识女性(至少是具有颇为典型的知识女性的特征)的生存为对象。而类似作品
的作者及其女主人公甚至不曾对下层社会与下层妇女投注一瞥关注与认同的目
光。这类对女性作为社会性别群体的凸现与遮蔽,首先十分突出地表现在广州及
其周边特区的文学及其女性书写之中。如果说,女作家张梅以她相当别致独到的
作品,通过一个新“太太”(“全职太太”?)阶层的生活,显露了红色贵族
与金色贵族间的“联姻”与换位过程,以及此间相当特权的女性们的“无疼呻
吟”,那么,90 年代初中期最为成功的、写作通俗小说的女作家张欣,则不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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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在她的都市言情故事中真切而细腻地呈现了 90 年代初年商业化大潮中,都
市中产层所经历和体味着的微末却痛楚的坠落与辛酸;而且大不同于言情小说
的惯例,张欣始终让她的女主人公为保全姐妹情谊而牺牲爱情;如果说,特区
女作家们在社会中上层女性“无疼呻吟”的故事里,展现一幅原画复现式的女

伴随着“经济体制改革”——所有制的改变和国营大中型企业的改造,即,
中国社会的资本主义化,必然发生的阶级分化成为社会生存中最重要现实之一;
但共产党的绝对领导权和名曰社会主义的制度的延续,则使得关于阶级分化的
过程呈现为中国社会中的匿名现实。因为在消灭阶级、消灭社会剥削压迫及种种
的不平等、非公正的社会主义意识形态内部“续写”阶级分化与阶级存在的合法
性,是 90 年代中国主流意识形态的重要内容之一,但尽管采取了经济实用主义、
消费主义的社会“修辞”方式,尽管部分有效地借重了发展主义图景所可能给
出的虚假许诺(在“让一部分人首先富起来”之后,是社会的普遍富裕,即中
产阶级主体社会的出现),但它仍内在地、必然地必须面对而又无法面对愈加急
剧的阶级分化现实与与经典社会主义的意识形态所存在的深刻和激烈的冲突;
而后者迄今为止仍是统治合法性基本依据,但它又是必须予以改写和潜抑的社
会文化因素,否则它将太过直接而“现成”地成为阶级分化过程被牺牲的下层
民众的精神资源与反抗的武器。尽管 80 年代的中国已成功地将精英知识分子所
谓“告别革命”的历史、文化选择演化为某种社会共识(或干脆称为“文化霸权
”),但下层社会(原国营企业职工、非农化过程中的大量离乡离土的农民)面
对真切的遭剥夺、被抛弃及贫穷化的现实,却仍可能借重昔日耳熟能详的社会主
义话语,为自身利益而抗争。如果说,到目前为止,那尚且不大可能意味着社会
抗争运动的出现,但它却显然意味着不同形态的抗争、乃至社会骚乱的可能。因
此,阶级现实及阶级存在的表述,成为 90 年代意识形态合法性建构的重要内容,
但它又必须面临着“尊重”、整合昔日社会主义意识形态表述的几乎不可能的限
定;而站在社会抗争或社会批判立场上的某些知识分子表达说来,揭示并书写
这一阶级分化现实的酷烈,揭示并书写下层社会的艰难与苦难,则不仅直接冒
犯仍然强大的思想控制之下的现实政治禁忌,而且面对名曰社会主义的政权,
无法简单地返归经典马克思主义,亦拒绝认同于昔日、乃至今日之“官方说法”,
却因此而无从提供有效的社会解决方案的困境,同样制造着不同形态的、面对阶
级分化现实的社会失语。因此,关于这一阶级分化现实的表述,成了 90 年代中
国文化中无所不在的隐形书写,而且不时借重着种种文化转喻方式。性别 /女性
的话题成为其中的一种重要的方式,用以凸现并遮蔽阶级现实的存在。
90 年代中国,作为主流媒体或大众文化的一种广泛采取的“修辞”方式,
是为某种广泛存在的的社会问题赋予一张女性的面具:诸如“下岗女工”成了
几乎没有社会保障系统支持的失业大军的代名词,而“外来妹”则成为较之下
岗工人数量远为浩繁的农村工的一个“响亮”的名字。于是,某种相当广泛存在
的社会问题限定为某一性别群体所遭遇的特殊事实;可以在一幅参照资本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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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的“进步”图景中,以“过程”、“阵痛”等等描述加以解释;可以在“伟
大的人道主义情怀”的观照予以悲悯和褒扬。从而将人们的视野带离并不遥远的
酷烈现实。一如一幅关于“下岗”的公益广告,以在倾倒的“岗”字中直立的“
人”,凸现出主题辞:“做一个自强自立的下岗人!”而另一则公益广告,则
是表现一个徘徊在劳动市场的中年下岗女工,无法接受人们所提供的“再就业
”选择,但当她由学校放学的孩子想到了自己的孩子,便“毅然”返回,接受
了“社会服务”的工作。另一则更为典型的例子,则是尽管在国内票房惨败、却
用过传媒热炒而家喻户晓的影片《漂亮妈妈》。影片因国际影星巩俐扮演“下岗 女
工”而名传遐迩,但这是另一个为伟大的母爱所驱使,“自愿下岗”的女人。称
“希望对女性主义做些思考”的男导演孙周,在此表达的是,“女人漂亮而灿
烂的笑容里,有着男人不曾也不能逾越的坎”。在此,母爱与母爱的牺牲精神,
遮蔽了社会向女性和下层阶级索取牺牲,而她们别无选择地遭到牺牲的事实。如
果我们同时参照着与《漂亮妈妈》相关的若干报导,似乎多少可以窥见此间彼此
缠绕与遮蔽的事实。其一,是巩俐多少因这位伟大的母亲、而不是下层女性的形
象而获得了出任联合国“爱心大使”的殊荣,尽管她的这一荣耀的身份,远不
及她作为欧莱雅之“形象大使”来得风光八面。其二,则是为了影片的发行,巩
俐与她的居中儿子相聚北京,而此时,孩子的“广州妈妈”则成为暗淡无光的
陪衬。其三,是关于巩俐与小红帽女工座谈的报导。在媒体中感动不已的小红帽
妈妈们的辛酸故事,尽管显然经过了挑选和剪裁,却仍然透露出这些并不漂亮
的“漂亮妈妈”所经历的、与剧中人间或类似的艰辛生活,与其说是为了伟大的
母爱,毋宁说,那只是生存的必须与挣扎。此间,一个颇为有趣的遮蔽,是尽管
我们每天都可能在街头巷尾遭遇大量男性的小红帽工人,但这些人的社会生存
与现实遭遇,却在女性、母爱的面具之下化为乌有。于是,小红帽背后的下岗工
人的处境以及此间的阶级现实和年龄歧视的现实,便更深地陷入不可见的幽暝。
其四,则是当《漂亮妈妈》沸沸扬扬地推向中国电影市场,各类传媒及网站以更
大的热度,报导了好莱坞评选“漂亮妈妈”的活动。至此“漂亮妈妈”似乎被还
原为它的某种真义:那是些极为荣耀且高贵的“特权化美女的母亲身份与母爱
(?)故事,属于”永恒而迷人“的故事,与中国社会早遭遇的严酷现实无大
涉,当然更高远地悬置在下层妇女的生存现实之上。然而,如上所述,并非总体
地讨论当下中国的社会或阶级,便可能充分展露此间下层妇女(在此尚未涉及
广大的农村妇女)所面临的困境与问题;相反在已有的、对社会的总体讨论中,
女性所遭受的深刻而繁复的社会问题,如果尚未被完全无视或忽略;至少成了
某种“少数人”的“特殊”问题,因而而丧失了它的急迫与优先。姑且搁置面对
中国社会与 90 年代社会现实的截然分立的立场与态度,仅就事实上为数不多的、
持有社会批判立场的知识分子表达说来,似乎性别问题作为一个前提的提出,
便意味对阶级现实的否认、至少是无视;女性主义,似乎意味着一份轻飘与奢侈,
与之参照的是现实与话语的繁杂和难于承受之重;而讨论阶级的命题,则不仅
可能意味着对同样日渐深刻的性别/女性的、社会问题的忽略不计,而且甚或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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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一种借助昔日主流话语或男权话语所形成的或新或旧的强势表述,从而加剧
着对女性的挤压与剥夺。
当然,阶级、性别命题并非足以涵盖当代中国所面临的社会问题的全部,其
中以种种更为诡异的形态出现的种族、民族问题的表述,伴随着阶级分化、性别
重写过程的公开而赤裸的年龄歧视等等,都无疑展露着 90 年代中国繁复的社会
现实,这是本文无法真正搁置或忽略的话题。但是阶级与性别命题的重要,不仅
在于它涉及到被剥夺或牺牲的多数,而且在于阶级与性别命题,在 90 年代文化
表达中的种种吊诡之处,事实上显现了八九十年代、尤其是 90 年代至今的至关
重要的中国社会、文化的症侯;它在强势/弱势、主流/边缘复杂交错、历史演变,
以及他们与多种权力中心的相对关系,无疑复杂的联系着毛泽东时代的历史,
联系着笔者所谓的当代中国的“历史遗产与债务”,是借重或清算这一遗产与
债务的重要方式与基本途径。
于是,阶级与性别表述在中国特定的历史脉络中彼此缠绕的叙述,便诱发
了多重层面上的文化表演:它即是以女性作为一个社会符号,作为负载着种种
性别本质主义的想象的傀儡,所出演的种种社会剧目;又是在全球化的复杂情
境和格局之中,女性、甚或名曰女性主义表达,在场景转换或参照系改变时,被
显影出某种文化表演的因素。对于笔者,它意味着多重维度上,对两个层面的批
评性思考:对大众文化,以及转而由大众文化负载的新主流意识形态利用女性
所实践的文化建构过程的揭示与批判;又是对自己置身其间的中国女性主义批
判实践的困境的反身和批判。
幕启之处的文化表演
90 年代的开端处,一系列意味丰富的文化事件或文化文本,作为后 6·4,
中国社会试图消解其深刻的政治危机、重组社会过程中重要的文化表演,凸现了
当下中国社会,在阶级、性别及种族表述上吊诡情境;其展露或遮蔽着社会问题
的方式,间或向我们提示着某些重要的文化症侯。
1990 年,当整个中国社会、尤其是中国知识界,尚且在 6·4 的重创下辗转,
不仅由于禁令,而且由于 80 年代所建构的政治文化解决方案的失败,而陷于无
法有效地阐释现实的失语困顿之中的时候,大众文化悄然登场,开始接替在 80
年代逐渐占据了主流中心地位的“精英”知识分子的文化舞台,开始以全然不
同的文化脉络尝试整合社会,建构别一样的社会认同/身份政治与作为日常生活
意识形态表达的常识系统。事实上,成了中国本土大众文化登台的开场锣的,无
疑是所谓“第一部中国大型室内剧”、50 集电视连续剧《渴望》的出演,以及由
此引发的一场近乎的空前的“《渴望》冲击波”。就其所创造的巨大的收视率奇迹,
就其在中国大中小城市、乃至广大的中国农村观众所形成的几乎狂热的浪潮,就
《渴望》进入中南海、剧组成员获得意识形态主管官员的“亲切接见”与高度评价
和肯定,它都无疑成为中国大众文化一个难于逾越的记录,似乎成了当代中国
文化史上,第一个雅俗共赏、官民同乐的剧目。但极为有趣的是,如果说《渴望》
事实上开启了开启中国大众文化的时代,标识着一个“改革开放”、或曰明确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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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主义化的时段,标识着中国文化商业化、市场化进程的抵达,那么,这部电视
剧的主要被述事件与意义结构,却表现出明确地文化“倒退”的特征。首先,它
似乎越过了 80 年代“精英”文化对社会主义文化的颠覆性表述,再度“返回”
工农兵文艺的价值系统。与此后将在电视上盛极一时的商战及白领故事大相径庭,
这部在当代中国数十年历史景片前出演的两个家庭的悲欢离合的情节剧,似乎
再度将它的全部同情和认同,投向了剧中的居下层社会的家庭,而将全部鄙夷
轻蔑投向了剧中优雅的上流社会;它无疑成为毛泽东时代所谓“卑贱者最聪明,
高贵者最愚蠢”的价值判断的复归。在此,姑且搁置其中极为重要的症侯性因素:
所谓优雅的上流社会仍由知识分子世家来代表,而最初的预设则是拥有政治特
权的官员之家;它似乎是阶级文化的最后“辉煌”(当然,正义而遭受苦难的
下层社会图景将一个不短的间隔之后再度浮现,但那已经是在相当不同的社会
现实语境和经过多重改写的文本意义系统之中了),但正是由于“敌手”的身
份——知识分子的参照,此间的阶级意味已被成功地改写为“富人与穷人”、“
好人与坏人”(电视剧的主体曲曰《好人一生平安》)等非社会主义意识形态式
的“中性”表达;不仅如此,电视剧所谓的文化“倒退”特征,更重要的地表
现女主人公刘慧芳的形象意义之上。事实上,刘慧芳的形象正是这部电视剧获得
如此空前巨大的成功的谜底所在。凭借这位含辛茹苦、忍辱负重,永远被牺牲、亦
永远自我牺牲的伟大母亲,中国当代大众文化“复活”了一个渊远流长、富余“
民族传统和美德”叙事样式:苦情戏,“复活”一个始终在应对并成功遮蔽社
会危机状态时登场的女性形象:苦情戏中的女主人公。我们为她而流泪,我们为
她倾注我们满腔的悲悯与同情,她不仅使我们终于享有了宣泄和满足,而且她
以自己及女性身体形象所无限符合的苦难,成功而想象性地转移了我们所遭受
的现实重压和窒息。但一个极为有趣的不和谐音出现了:在针对《渴望》的一片由
衷的、无保留的赞叹声中,全国妇联机构的发言人声明:刘慧芳无非是一个旧式
的、为封建文化所嘉许的女人,她的全部价值仅仅是“扶老携幼、相夫教子”。这
一形象的出现“使中国妇女解放倒退了 20 年”,而刘慧芳的扮演者张凯丽则声
称,整个扮演这一角色的过程使她的窒息,她始终无法接受或理解人物永远被
冤屈、遭侮辱而绝不反抗的行为逻辑。至此,90 年代中国文化、尤其是大众文化
的一个重要的悖缪或曰吊诡之处已清晰显现:如果说,以女性的苦难指称、象喻
着某种阶级的苦难,正是社会主义工农兵文艺的叙事惯例与修辞手段之一;那
么《渴望》借重它所实现的重要改写,不仅是将工农兵文艺的社会悲剧方式转移
为命运悲剧——造成刘慧芳无从救赎的悲剧生涯的,并非社会或任一层面上的
阶级现实;而是她的善良而柔韧的性格,而“性别即命运”;而且通过将刘慧
芳书写为一个盈溢着传统美德的下层社会女性,从而将某种阶级美德再度书写
为“忍”与“恕”。于是刘慧芳的苦难,非但不再在任何意义上指向社会不公或
社会变革,相反指向内求诸己——受虐式的道德自我完善。于是,似乎凭借女性
形象而最后闪现的阶级文化,通过对女性“美德”的书写被彻底阉割并改写。一
个美丽女性的苦难身影阻断了我们朝向社会与历史的视野。阶级、性别、社会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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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在又一次的彼此借重与缠绕中,完成了一次历史的分道扬镳与全面重组。
如果说,《渴望》客观上成了开启 90 年代中国文化和大众文化的标识,那么
90 年代的终结处,一个并非偶然的呼应,是 2000 年初推上中国银幕的一部国产
影片,是又一部苦情戏——因摄制地下电影、遭到官方公开禁令的张元“浮出水
面”的第一部获准公开放映的影片《过年回家》。在这部影片中,以朴素纪实风 格
呈现的另一个下层家庭的、无疑是缘于贫穷(为了五块钱)的悲剧故事,再次凭
借一个女人的不幸命运,更为明确地重述了所谓“忍”与“恕”的逻辑。影片中
的女主人公少女陶兰为了五块钱而遭到冤屈,冲动之下误杀了异父异母的妹妹,
因此付出了 17 年铁窗生涯的代价;但影片最后盈溢着苦涩亲情的和解,仍必须
以陶兰的屈辱认罪:“那五块钱是我偷的”,而最终得到继父的宽恕。而将陶兰
引领回家,并将她引向这亲情和解的,则是一位身为狱卒的女警察。在此,我们
必须暂且将围绕着《过年回家》一片的众多文化症侯存而不论:诸如导演张元作
为一位世界及国内文化视野中的边缘、抗衡性的象征人物,何以一举为中国当下
主流社会所认可?诸如这部成为中国司法部所推荐的“优秀法制影片”,何以
同时获得了威尼斯国际电影节的“最佳导演奖”?是否在国际舞台之上,那份
后冷战时代的、针对于中国的“冷战情境”已为一份新的和谐与共识所取代?仅
就国内的社会政治语境而言;就这部苦涩的影片,居然被选定在新年档期,与
种种喜闹剧式的贺岁片同时推向中国电影市场的选择而言,它已然在向我们再
度提示着以女性为绝对主角的苦情戏与中国社会现实危机的惯性而有效的关联
方式;提示着阶级、性别、国家权力所具有的相互转喻与相互借重并遮蔽的吊诡
情境。然而,尽管受到各种形式的郑重推荐与“质量保证”,而且在新年档隆重
推出,但《过年回家》无疑不再可能获得《渴望》式的轰动和认同。这不仅由于它过
于艺术,不够通俗;也不仅由于它过于个人化,而不够大众;而在笔者看来,
更重要的是在于,相对于 90 年代初的中国,人们已拥有了大不相同的阶级体验
和国家及个人想象。于是,一个女性的坎坷命运所形成的对阶级生存及现实苦难
的表达与遮蔽,便依然有效,但效果有限。
表述的合法与非法
毫无疑问,毛泽东时代,社会主义体制在中国大陆的确立,在政治法律体
制的层面上,确立了无产阶级——准确地说,是城市工人阶级的“领导阶级”
与社会主体的地位,成为社会主义单位制的最大获益者,并多少借重或分享着
非阶级社会结构中的微妙特权。而与此相关的意识形态表述及社会现实则是在八
九十年代中国社会、文化重构过程中,最先遭到颠覆或改写的部分。也正是在这
一层面上,80 年代“精英”知识分子群体所共同做出的“告别革命”的自由主
义选择,客观上构成了与新的官方意识形态——改革开放、或曰再度资本主义化
的默契合谋。如果说,80 年代,工人群体在现代主义图景的诱惑和发展主义的
许诺之中,一度将告别革命或告别社会主义当作新的社会共识/常识的组成部分,
那么,他们继而在 90 年代所遭遇的,则是在中央、地方政权、跨国资本的多重合
谋之下遭遇无语的重创和剥夺。然而,仍然沿用着社会主义名称的国家建制(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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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已改写为“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可以相对成功地遮蔽阶级分化的事
实,却无法绝对无视原有的社会主义体制内部的中坚力量——城市工人群体的
现实处境。于是,伴随“国营”改写为“国有”,国有大中型企业改造而继发的、
名曰“下岗”的一浪又一浪“失业冲击波”,是政府的“再就业工程”;是在
私有化、资本主义化进程中,对工会的再度强调,它固然为了在政府与工人群体
间设立一处缓冲地带,但工会确乎再度成为不仅代表国家、政府利益,而多少代
表工人利益的组织形态。与此同时,在现代化、或曰资本主义化进程中,大量涌
入城市的农民工,则构成了具有资本原始积累形态的城市无产阶级“大军”,
而他们则既自外与原有的社会主义体制之外,又直接成为资本主义化直接剥夺
对象;除却作为某种城乡、地域冲突的表达:“外来工”、“打工妹”、“外地人
”、“外省青年”,而处于近乎无名无语的状态之中;成为当代中国无处不在的
“不可见的底层”。
性别重构的过程与此相关、相类,却远为繁复而庞杂。中国妇女解放的进程
固然与百年中国现代化进程相伴随,但妇女解放的社会实现,却毫无疑问凭借
着社会制度在中国大陆的确立。在此,不再赘述中国妇女解放在新中国政权下的
全面实现的过程;尽管此间无疑包含着在后发现代化国家在现代化过程中施之
女性的国家暴力与对妇女劳动力的利用与剥削;但当代中国妇女,尤其是城市
妇女,确乎凭借社会主义制度的确立和迄今为止依然法律部分存在的社会保护,
而在政治、法律与经济(这是遭到改写的重要部分)上享有着社会平等的地位与
权力。同样不再赘述毛泽东时代在男女平等的社会建构中,妇女所遭受的种种社
会、文化困境,伴随着“新时期”、邓小平时代的到来,“精英”知识分子所选
择的拒绝“官方”、坚持“民间”的想象性立场与位置,使他们“自然”地拒绝、
否定中国社会主义实践及其历史的同时,否定、至少是尽力贬低中国的妇女解放
及男女平等的历史、现实与文化。而事实上,类似政治立场的表达,80 年代中国
社会文化中以“大写的人”、“人类”之名而再度建构、扩张的现代性话语结构,
成功地遮蔽了 80 年代“精英”知识分子群落的性别、不如直言男权的立场与特
征。七八十年代之交,中国社会的“拨乱反正”,事实上成为在新的意识形态基
础上的秩序重建,而在回瞻的视域中,它无疑同时成为性别秩序、或曰男权秩序
的文化重建(此时尚未进入社会生活、尤其是经济生活的实践层面)过程。有趣
的是,在近乎整个 80 年代,中国妇女、准确地说,是城市知识女性,则一方面
延续着“男女都一样”的时代所造成的、似乎可以无视或超越历史建构的文化、
社会性别差异的事实,而享有无差异平等的历史遗产,一方面多少有些盲目地
分享男性“精英”知识分子的社会政治立场,因此几乎整体性地对这一男性群
体的文化复权过程保持了沉默、乃至默许的姿态。
但是,如果说,一如社会主义的阶级论,妇女解放的话语,在 80 年代,对
社会主义历史的微妙而同样借重文化转喻方式的否定过程中,局部完成了非法
化的表述;但不同于阶级表述,“新时期”中国新的社会意识形态的建构,却
多少提供了种种文化或曰话语的空间、至少是缝隙,为性别/女性话语的重建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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供了再度浮现的空间与建构新的合法化有限空间。如果说,工人群体和女性群体,
同样在 80 年代中国社会的重建过程中,经历着持续的边缘化;那么,对于工人
群体说来,这是一个绝对的由中心朝向边缘的、几乎不可逆的社会位移;而对女
性群体说来,这一文化边缘化的过程,同时伴随着阶级分化现实的形成,而经
历着或缓或急的群体分裂,不再是一个在无阶级的社会现实可以相对简单、清晰
整合的社会群体:一边是“外来妹”,成了跨国资本染指中国经济的广大的最
廉价劳动力的资源,是典型的资本主义景观中的女工与色情服务业之间的呼唤
流动;一边是女企业家协会,展示着平等竞争中女性对新的自由的享有;一边
是全职太太、中国“郊区别墅”主妇的幸福生活和“无痛呻吟”,一边是下岗女
工挣扎在贫困线之下的艰难生存之中。因此,女性这一在文化层面上遭受着边缘
化的群体,便可能出现在不同维度、不同立场的社会表达和社会景观之中之中。
不仅如此。首先,中国大陆的“新时期”,作为一个现代性话语再度扩张的时期,
相当成功地绕开社会主义意识形态,在现代性的话语逻辑中,完成了对社会主
义阶级论的非法化陈述;而相对的性别叙述,尽管可以在历史阶段论,代价论
的层面上,抨击中国妇女解放的“超前”与“过分”,但所谓关乎社会进步的
线性历史观的无从撼动,却使得这一话语建构过程无法真正实现其对妇女解放
的彻底否定。因此,尽管自 80 年代至今,作为男性知识分子话语或重新建构完
成的社会文化,开始表露着越来越公开和赤裸的性别歧视与定型化偏见,但类
似歧视和偏见,却成为他们所张扬的自由主义立场中内在的结构性的自相矛盾,
一处难于自圆其说的漏洞。其次,如果说,80 年代作为一次新的社会意识形态
的建构过程,完成了社会差异论的重建,那么,性别差异论,立足与源远流长
的性别本质主义表述,为男权的重建,提供着“充分”的合法化论据;但一如
后社会主义的部分东欧国家,差异性的重提,却不期然为女性作为一个独立的
社会群体——而不是从属于某种阶级或政治群体而浮现,而再度登临文化、历史
舞台的独特契机。作为一个被漫长的父权、男权历史所建构的社会性别群体,女
性在新的历史境遇下的“复出”,使得她们再次成为一个内在于“正常”社会
秩序中的潜在的颠覆性因素。如果说,80 年代现代性话语的再度扩张,张扬起
“启蒙主义”、“人道主义”、“个人主义”的传统;如果说,此间的“人”、“
个人”,成了颠覆、解构阶级论的有效武器;那么,女性群体则得以再度借重始
自“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女性与个人合谋”传统和方式,批判男权主义文化,
进而批评性讨论现代社会与形形色色的主流建构。因此 90 年代中国大陆女性书
写的最重要的特征,是“个人化写作”,它几乎成了女性书写与性别表达的代
名词。然而,“女性与个人的合谋”,作为一种性别反抗的文化策略,固然可以
成为一份有效的文化颠覆策略,以女性性别、身体经验的凸现,颠覆男权社会对
女性的本质规定与定型想象,颠覆主流的大叙述,颠覆女性与家国间的暴力性
“认同”;但在中国的历史情境中,它却无疑是一柄双刃剑:它不仅间或被似
乎颇为“友善”的男权话语所利用,用以加深将女性驱赶或放逐于她们事实上
已占据了的社会、政治、历史舞台,重新规范到相对于为知识分子所呼唤的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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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共领域与公共空间以外的“私人领域”和私人空间之中;而且它作为唯一的
可以获得某种程度认可和恩准(尽管她们事实上仍遭遇到恶俗男权社会、以道德
主义面目出现的狙击,但类似写作方式却同时收到具有鲜明男权意识、却可以表
现开明的男性文人的高度评价)的女性书写与女性话题的范本,以个人化书写
的文本中的女性遭遇来指称或整合女性群体的社会境遇或社会问题;它间或被
用于成功遮蔽女性在 90 年代所遭遇的多样、远为酷烈纷繁的社会现实,尤其是
用以遮蔽女性在社会重组、阶级分化的过程中,下层女性所遭遇的被牺牲、被剥
夺的事实。
女性主义的译介及其误区
此间,不同于阶级表述的困境,性别论题,尤其是女性问题,在“新时期
”中国再度获得浮现的另一契机,则缘自相当散乱却始终持续的欧美女性主义
理论的翻译、介绍。女性主义在中国的传播,无疑开启了中国女性文化的一个新
的时段,为女性作为一个社会性别群体的自觉及其文化反抗,提供了有力而有
效的资源与武库。然而,正是由于 80 年代中国女性知识分子对男性“精英”群
体社会、政治立场的认同与分享,使得女性主义的翻译介绍,显现出一种间或是
出自潜意识的文化选择:入选的大部分女性主义理论多为欧美白人女性主义的
论述(此间,更倾向与法国女性主义理论的主要派别)——最先进入 80 年代初
年的中国,并引起广泛关注和讨论的女性主义著作,是西蒙娜·波伏瓦的《第二
性》的第二卷(台译本)和美国奥康纳的《女性的奥秘》。女性主义理论的议介 工
作,一如其它人文、社会科学领域,基本上忽略甚或无视欧美马克思主义女性主
义的诸流派、忽略了女性主义各流派中的边缘及少数人的理论表述。当然更无从
谈到对第三世界国家女性论述及妇女运动实践的关注和介绍。因此,欧美女性主
义主义理论,一经进入中国便开始受到了知识界的关注,并渐渐开始为部分知
识界女性用作社会、文化批评的角度与武器;但一如几乎所有 20 世纪欧美社会
批判理论,游离于原有的知识结构——既是社会主义的主流文化,又是前“语
言学转型”的人文、社会学科的大学建制之外,同时于大部分中国女性的社会生
存若离若际。欧美女性主义理论之于中国,始终不断地遭到了男权文化和愈加公
然的男性知识分子的男权立场的鄙薄和攻击;参照着中国妇女解放的现实,又
不断遭到昔日与今日主流、甚或女性群体关于其不合中国国情的质疑和非议。然
而,尽管如此,整个 80 年代,西化、或称之为文化西方主义潮流与声浪,却使
得女性主义多少凭借了着其作为 20 西方理论的话语强势,而不曾被完全淹没。
也正是 80 年代,欧美女性主义理论在中国的历史遭遇,展露着“新时期”社会
文化在所谓“进步”与“倒退”的历史描述中一个难于反身的死结:关于反封
建、五四叙述、个性解放与历史进步的话语逻辑,使得妇女解放的逻辑具有“自
明”的合法性;但再度资本主义化的进程,固然在发展主义的图景中成就着新
的历史进步的标识,却无疑在阶级和性别的层面上要求着“倒退”。事实上,新
的主流意识形态的建构方式之一,便是通过对马克思主义历史观的改写,通过
对历史发展阶段论的强调,将阶级和性别层面上所索取的“倒退”合法性,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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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而将此前的社会成就描述必要或不必要的代价。
事实上,阶级与性别话语的彼此缠绕、相互替代、乃至遮蔽,缘自中国社会
主义意识形态所采取的一种特定的“修辞”:妇女的彻底解放有赖于阶级乃至
全人类解放的实现。所谓“无产阶级(在这里可以替换为“女性”)只有解放全
人类,才能最后解放无产阶级(/女性)自己”。并且将以妇女解放来标识阶级
解放和社会进步的程度。于是,这里的女性或妇女,首先是无产阶级、下层劳动
妇女的简称,但又似乎可以成为对挣扎在“政权、族权、神权、夫权”之“四大绳
索”之下的女性群体的指称。因此,作为对这一意识形态表述的规避与区分,80
年代,女性主义理论作为新的西方理论资源的译介,便有意无意地选取并凸现
其非阶级论的特征。于是,女性主义的再度传播,不仅从一开始便成了城市“精
英”知识女性的一份特权化的知识,而且愈加清晰地显现出所谓中产阶级的社
会身份与立场。
女性主义立场与中产阶级想象
而有趣之处在于,相对于 80 年代的中国社会,中产阶级只是一种想象,存
在于中国知识界对未来的民主社会的构想之中——其中中产阶级将成为一个富
裕、民主、健全的未来中国的多数和主体,成为社会民主和进步的基石。如果说,
类似女性主义的理论特征,在 80 年代,只是多少削弱了女性主义自身的社会批
评力度与文化颠覆性,造成它多少游离于当代中国的社会现实,表现出处理历
史(尤其是现代中国的历史)问题时相对自如和处理当下问题时捉襟见肘;那
么,进入 90 年代,“呼唤并构造中产阶级”,成了主流社会建构的重要组成部
分,成为有效介入社会阶级分化过程的合法性话语,用以淡化或遮蔽正在加剧
中的社会矛盾与危机;形成于 80 年代特定情境中的类似女性主义立场的“阶级
”特征,开始显现出的它的现实对应物。在此,笔者并非意表明,中产阶级已成
为 90 年代中国社会一个稳定的阶级或阶层(尽管确乎开始出现了诸如供职于外
企中的白领阶层、因传媒的爆炸式扩张而出现的特权而相对高收入的制媒者群落,
伴随网络泡沫经济而升温的“网络金领族”,但他们在人口基数如此巨大的中
国,其比例之微小,近乎不足道),但关于中产阶级的叙述和想象,确实成了
伴随着消费主义文化而出现的一种有效的社会想象与时尚标识。于 1993 年前后
大量创刊的豪华型杂志,明确地将自己定位于“中产阶级”消费;中产阶级,
同时成了伴随跨国资本涌入的各类高档消费品的广告形象;一份有效的关于中
国中产阶级的社会想象,使得如雨后春笋般出现在中国大城市的酒吧、咖啡屋、
面包房/饼物、时装专卖店获得了自己的文化身份;而当 1998 年,中文网络开始
成为中国文化风景线上最风光的景点之时,“中产阶级”趣味及其时尚,便成
为中文网络的主流定位(尽管网络,作为具有“中国特色”的一种高消费方式,
其网民的构成无疑包含着都市白领层,知识界上层,但其主部却是享受着大学
免费校园网的学生和教员)。于是,所谓的中国中产阶级想象,便以种种方式暗
合并错位于欧美中产阶级的社会现实:相对于 90 年代的中国,中产阶级,固然
意味一个稳定的、社会(新)秩序内的位置和高且稳定的收入,但它更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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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味着一份或许属于贵族、或资产者、或不可见的上层的优雅,自由不羁,品味
和格调——所不同的是,它可以通过品牌(名牌时装及其配件)包装、生活空间
及其方式内容(居住种种着“花园公寓”、进出酒吧或咖啡厅等等)来予以指认、
辨识。毫无疑问,一如全球化景观的各个角落,女性,成为这一景观中的必需的
“风景”:她不仅是点缀是取代中国式的血缘家庭表象而出现的温暖的核心家
庭中充分的必要的成员:妈妈、爸爸和我(男孩),其中“成功”的男人、美丽
温婉且守家在地的妻子、健康活泼的(男)孩子,是 90 年代前期中国电视广告
的主体;而且“她”的身份则由职业女性悄然转换成家庭主妇,尽管彼时、乃至
今日,家庭主妇/又称“全职太太”在中国都市女性中的比例仍微乎其微(在此,
笔者当然不会计入被剥夺了劳动权、而由毛泽东时代的社会消费中坚层跌入绝对
贫困的国有大中型企业的“下岗女工”)。但一如 1996 年在中央电视台播出的
一则女用摩托车广告,以一个男孩的旁白开始:“我的妈妈总是很忙……”接
着,我们看到这位“很忙”的妈妈:她忙着为丈夫、孩子准备早餐,送孩子到学
校,驾着她的摩托车购物,最后是温馨家庭的温馨晚餐。一幅“中国与世界接轨
”的、全球化进程中无差异的、迷人的中国篇。
事实上,八九十年代的中国,文化所具有的社会建构性力量常常以相当惊
人的方式予以显露和印证。如果说,在整个 80 年代,类似文化的社会建构性力
量,显现为“精英”知识分子的文化选择、表述迅速地成为社会共识与常识;那
么,90 年代,类似的建构,则表现为西来的、或想象的文化表象,几乎大都能
很快找到它的现实对应物或快速构造出它的现实对应物。如果说,前者尚且需要
一个传播、普及和接受过程;那么后者则为资本、跨国资本所助推、润滑,以大众
传媒为其无所不在的触角,而更为迅急有力。继家庭主妇的广告形象出现不久,
90 年代中期,各流行刊物上开始出现了连篇累牍的关于“全职太太”之为社会
现象的讨论。它固然对应并遮蔽着“下岗女工”这一难于忽视的社会问题,但它
同时对位着确乎开始出现的都市家庭主妇族——并非由于她们在数量上已足以
构成一个新的社会问题,而是在于刚好是数量有限的后者,而非数量可观的前
者,是所谓豪华、休闲型杂志的消费者。当然,此间的语词转换:不是“家庭主
妇”,或者是我们更熟悉的一个多少带有贬义的称呼:“家庭妇女”,而是“
全职太太”,正是为了不仅凸现性别分工,而且凸现性别的社会分工的“现代
”色彩,家庭主妇,那是一份具有社会意义的工作(职业?),而且有全职
(full-time)和半职(Part-time)之分。它同样在不期然间试图消解那份关于
女性的“进步”与“倒退”的话语及现实困境。
此间,一个同样有趣的情形,表现为,这幅不断被填充、被呼唤的中国中产
阶级图景,在将中国版女性主义的准阶级(中产阶级)立场清晰显影而出的同
时,使得这一在欧美世界建筑于中产阶级、准确地说是学院世界内部的,颠覆、
批判资产阶级/中产阶级社会价值体统、性别秩序的理论,获得了它的对象与更
为真切的敌手,因而显现出它的社会批判的锋芒和力度。当然,在全社会范围内,
女性社会生存之总体境况的恶化,成为女性主义获得相对广泛地传播的、更为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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刻内在的原因;但具有相当鲜明欧美白人中产阶级女性主义特征的中国版女性
主义论述,却在面临中国社会日渐严重的阶级分化和下层妇女的现实艰难时显
现显露出苍白无力甚或是一定程度的文化失语。因此,进入 90 年代之后,一个
有趣的双边互动开始出现:一边是女性主义理论开始在原有的半官方、准官方妇
女机构(诸如各级妇联组织)中有所传播(此前妇联组织最有意义的工作是她
们对农村、基层妇女的社会工作与社会援助,而基本采取了拒绝欧美或任何版本
的女性主义的态度);而另一边,则是主要存在于知识界的女性主义主义的民
间组织及其个人,开始出现了第一次分化:一部分人继续在文化和理论层面上
推进女性主义的思考与研究,却多少遭受着与更广泛的中国社会现实与妇女现
实的隔膜及失语;而另一些人则更多地投入针对下层妇女的社会工作与社会救
援而不再张扬女性主义的旗帜。但吊诡之处在于,由于所谓中国中产阶级社群事
实上只存在与某种文化书写和想象性需求之中,因此一种颠覆中产阶级价值式
的女性主义批判,尽管仍使得日渐公然的男权文化大感光火,或芒刺在背;但
它却同时被主流社会的另一层面十分勉强地接受为一种令人不适的时尚,一份
反面证词,用以印证中国中产阶级的“事实”,并纳入关于中产阶级的话语再
生产之中。
镜城之中
此间,一个重要的相关事实,是 1995 年,世界妇女大会在北京的召开。然
而,与其说是世界妇女大会作为一个历史事件自身对女性主义在当代中国的传
播起到了重要的助推作用,不如说,是此前颇为漫长、缜密的准备工作,事实上
成为对中国半官方及民间女性机构、组织与妇女工作者的系统的女性主义“启蒙
”及教育的过程。在当代中国的历史上,这是女性主义第一次不再仅仅是人文学
科内部女性“精英”知识分子自发选择与努力,而成为一次规模文化工程。再一
次,一个有趣的悖缪之处,尽管这一由中国政府承诺的巨型国际会议的举办,
其领导权始终掌控在中国政府手中,但它同时得到了诸多国际机构组织、国际基
金会的支持。这一女性主义的系统的启蒙和教育工作,正是在这些基金会经由海
外女性主义学者予以完成的。如果说,作为一个重要的历史事件,这一事实已经
发生并将继续发生着重要的影响;那么,姑且不论围绕着“世妇会”、在“世妇
会”之外法发生的种种不无荒诞色彩的剧目——诸如原有社会主义体制内部的
文化(新闻、出版)机构所采取的惯例性行动:配合国内重大事件的宣传重点,
或曰政府的规定动作,却使得急剧市场化过程中的中国准文化工业,“第一次
”发现了“女性”所包含的巨大而潜在的“商业品格”;继发而起的,是对女
性书写、女性话题、女性形象的沸沸扬扬的炒做热潮;诸如由于“世妇会”的地
点、形式的种种限定,使得中国民众几乎没有机会真正接触这一盛会,相反林林
总总的关于“世妇会”、关于女性主义、进而是关于整个女性的恶毒而龌龊的流
言盛行一时(关于裸体游行、关于 AIDS),并因此而形成了一股公然敌视、诋毁
女性主义的恶浪。它与对“女性”的成功“销售”与炒做并行不悖,形成了 90
年代中国诸多镜城景观中的一部分;仅就“世妇会”的内在运作而言,已然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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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了 90 年代中国社会、文化(包括性别命题与女性文化)所面临的极为繁复多
重的矛盾。由于世妇会的筹备、召开,尤其是 NGO 部分,获得了国际基金会的大
量支持,因此其理论准备和发展方向的脉络及选择,便在相当程度上,接受了
基金会及欧美女性主义团体及学者的先在预设与规定。而显而易见,一旦涉及到
资金的进入与运行,事实便不会仅仅如中国妇女工作者确乎凭借“世妇会”而
获得的“国际女性主义”或“国际姐妹情谊”体验那样单纯而感人,因为姐妹
情谊不可能成为基金会运行的决定性因素,因“世妇会”的召开,而介入了中
国女性研究的,也不仅仅是姐妹。如果我们同样暂时搁置,此间必然包含的某种
不平等的文化与话语权力的因素;我们同样可以清晰地看到类似介入因素对中
国性别命题及其呈现方式的重要改写:出自国际基金会关注第三世界或曰发展
中国家的惯例,其可能予以资助的主要项目是社会科学的方方面面;其几乎不
可更动的主体,是“社会与发展”。于是,一个显著的外在特征,是“世妇会”
召开前后,女性主义在中国呈现出前所未有的兴盛局面,但女性主义研究的重
点,却由贯串整个 80 年代大部分的女性文化、女性文学的研究而全方位地转向
了社会学的各个侧面;不仅此前未曾涉足女性或女性主义的女学者(及一定数
量的男人)开始转向性别研究领域,而且有相当数量的人文学者转向社会学的
种种田野调查之中。
毋庸赘言,90 年代,社会学在中国的崛起,有其深刻复杂的社会与历史成
因;但就女性或性别研究领域而言,却不能不说在相当程度上受到了资金流向
的引导。它再度成为一柄双刃剑:这一转型将具有女性主义立场或倾向的学者带
离了多少有几分象牙塔味道的书斋,至少将她(他)们的目光引向更广大的中
国社会与下层妇女(诸如农村妇女、打工妹、下岗女工或失学女童),引向某种
意义的社会实践而非仅仅是学术工作;但当它显现为某些项目、课题,意味相对
于中国社会数量可观的研究经费的进入,它便可能诱发别一种复杂的身份、性别
立场的表演。如果说,这是任一学科或领域,在其机构化的过程中不可豁免的过
程与事实上无从滤清的因素;那么,在笔者看来,更重要的是,当类似转向的
旗帜是“妇女与发展”,它便不仅进一步成就着发展主义的巨大神话,而且使
性别研究成了全球化图景的和谐部分。如果说,类似转向,终于将中国女性主义
者的目光引向了下层妇女,但发展主义的预设与预期,则使之难于深入触及并
质疑在中国历史脉络内部的阶级分化事实,更难于质疑全球资本主义与现代主
义的文化逻辑。如果说,此间的女性主义,确乎提供了一种新的性别文化整合的
契机,那么,它却再次将我们整合到欧美中心的全球化图景之中,而使我们再
次失去了了解、认同第三世界国家的女性命运、并与之分享别一视域中的国际姐
妹情谊的机遇和可能。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并非中国女性主义者或中国性别研究所遭遇的独特处
境,事实上,90 年代中后期出现在中国各种相对与国家暴力、资本主义化与全
球化进程的抗衡力量,大都面临着类似的、不无悖论色彩的文化、现实情境。不仅
与女性主义、性别研究密切相关的中国的同志/同性恋社团及其活动,而且是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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称之为“新左派”的针对新的国家秩序、及资本主义、全球化进程的社会批判立
场的再度浮现,环保组织及其行动,渗透在“扶贫”和希望工程的方方面面,
大都有着欧美国际基金会或文化、学术机构的资金支持。从某种意义上说,类似
跨国的文化、经济因素的介入,成为 90 年代抗衡文化与边缘、另类文化得以出现
并继续存在的前提之一。毋庸赘言,欧美国际基金会或相关的文化机构,与觊觎
中国市场或劳动力资源的跨国资本,不可同日而语;但当类似机构成为中国国
内抗衡文化及行动的重要、乃至唯一的资源时,它便不仅多少凸现了别一视域中
的后殖民情境中的第三世界的文化“宿命”,不期然间构造了另一处“文化市
场”,而且使得中国的阶级、性别、种族的命题与文化建构过程,变得更为繁复。

在笔者的视域之中,阶级、性别命题的相互缠绕与遮蔽,成了 90 年代文化
镜城中的重要景观,成了一处语言与话语的、难于穿透的雾障。但或许也正是在
这里,凸现了当下中国的现实与社会主义历史的复杂纠缠,凸现了各种权力关
系的冲突、共谋的方式,或许也是在这里,存在着一种新的可能,如果不是社会
的、至少是文化突围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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